银器，烛台，不同年代和用途的瓷器各占满五六排高至天花板的架子。装饰风格各不相同的十字架装在玻璃器皿里，或是坠在项链末端。数十顶彩色玻璃制品状似水晶宫灯，却只为盛上一颗旧日里珍稀的菠萝。这里陈列着小到不同制式的塔罗牌、炼金术士使用的弧形颈烧瓶，大到两人高的花瓶或是大型猫科动物标本，各式各样，数量超过13万件的藏品。

     这里就是由Edmond Defrise和Simone Defrise在1952年创立的Defrise道具租赁公司，它坐落在巴黎第十一区巴斯芙桦街23号。这栋建筑地处宫廷圣殿（Courtille du Temple）与圣安托万修道院之间，沿两条不同的逼仄木质楼梯往上或往下，可至地上二层和地下三层，每层将近两百平米几百年间。经历过战乱，饥荒和瘟疫之后，如今这里安顿着Defrise公司种类丰富，年代跨越17世纪至20世纪40年代的藏品。

     经历三代传人之后，Defrise公司现在由克里斯托弗·梅耶（Christophe Mayer）先生管理。他曾在法国LVMH担任国际媒体经理，又在Lancel公司做过宣传总监。几年前，他接手了这间道具仓库。

     我们在defrise二楼稍宽敞的一处走廊与他进行了这次谈话。

ACCE：我们了解到，Defrise公司最初由Defrise家族在1952年创立。 我们知道，在战争和新浪潮之间，法国电影工业正处在低潮期。Defrise以及法国的道具租赁行业在那时情况如何，之后又是如何发展的？

梅耶：公司于1952年由Edmond Defrise和Simone Defrise创立，他们最初的想法只是为电视行业提供道具。上世纪50年代，法国电视行业刚刚兴起，还处于RTF（Office de radiodiffusion-télévision française法国国家广播电视局) 的监督之下。当时人们刚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阴云中走出来，对大众娱乐的需求巨大，电视剧成批生产，特别是 “cape et d’épée “类型（直译为“斗篷与剑”，指以中世纪至法国大革命之前的年代为背景的年代剧）的电视剧，以及各类谈话节目。这时，对道具的需求自然而然地产生。因此，道具商们最初主要服务于电视行业。在这之后电影工业复兴，新浪潮兴起，整个行业得以维持下去。

ACCE：经历几代人的发展，现在的Defrise主要为哪些类型的拍摄工作？最近参与过哪些项目？

梅耶：首先当然是各种类型的电影和电视剧，以年代剧为主。最近我们参与了根据巴尔扎克的小说改编的电影Illusions Perdues（《幻灭》），这是一部很成功的电影。另外有根据大仲马的小说改编的《三个火枪手》系列和《艾米丽在巴黎》的每一季。我们还参与了目前未播出的英语连续剧《布里奇敦》第三季，雷德利·斯科特的新电影《拿破仑》，这部电影将在今年年底上映，其中拿破仑由华金·菲尼克斯扮演。

我们现在也经常为Arte和France TV等电视台工作，为他们的纪录片或报道提供道具。比如France TV旗下的一档由Stéphane Bern主持的长青节目《历史秘密》，今年已经拍摄到了第十四季。这个节目每期追溯一位伟大历史人物的生平，并揭秘他在历史上极具文化影响力之处。通常他们会在节目中展示对应年代的道具，这些道具很多都来自各个道具租赁公司。另外你也许知道，大部分关于战争的纪录片都需要复现一些历史场景，他们便会用到不同时代的道具。就我个人而言，纪录片也是我最喜欢为其工作的拍摄类型。

此外，我们还经常为文化活动，广告和平面拍摄工作。因此，我们的工作实际上是非常多变的，今天来的客户需求和明天来的客户完全不同，工作细节上的要求也千差万别。

ACCE：Defrise就像一个小型博物馆，各种古老的物件紧紧有条地陈列在架子上。在收藏和管理的过程中，发生过什么趣事？Defrise现存有什么你认为有趣的藏品？

梅耶：在Defrise的确有很多关于物品的轶事。比如，2005年，在我买下公司之前，汤姆·汉克斯曾在法国参与拍摄《达芬奇密码》，剧组从Defrise租了一些道具。当我买下公司之后，有一天我偶然翻开了一个封面古朴的笔记本。汤姆-汉克斯在这个本子上写下了一小段话：在拉维莱特城堡拍摄，场景是怎样的，并在上面写了日期并签名。也许他是在两条拍摄之间感到无聊时随手写下的。

另外，我们的一些藏品是已经绝迹或是不为现代人所知的。比如我手里的这个菠萝架。在18和19世纪，菠萝非常昂贵和稀有，只有贵族或皇室能吃到。而为了盛放和炫耀菠萝，人们制造了这种特制的、常常是成对儿的架子。它们早已从现代人的日常生活中消失，但当剧组拍摄年代电影时便会用到。在从事这个行业之前，我从未听过这个物件。

ACCE：Defrise有哪些收购渠道？完成收购之后，你们又是如何进行分类和管理的？

梅耶：当我们买下Defrise的时候，它本身已经有了大量的基本藏品，但目前我们仍会每周更新库存。我们的主要在拍卖会和线上拍卖平台采买。新冠疫情爆发以来，几乎所有的拍卖都是在线的。线上拍卖主要在Drouot和Interenchère这两个平台。你可以买到来自马赛、戛纳、图卢兹、布雷斯特或里尔的旧物。我们每周都会追踪关注一定数量的物品。例如一个装饰艺术运动时期的时钟，我们会统计它与我们已有的库存是否冲突，以及是否能谈下相对合理的价格。

我们主要按照物品类型及功能来分类我们的物品，即我们把所有与宗教相关的物品放在一起，所有的陶器放在一起，所有的钟表放在一起等等。这种分类陈列的方式使我们的客户能够迅速找到他们所需的物品。

ACCE：听上去似乎古董商主要的采买渠道也是这些。另外，一定程度上来说你们所做的工作与博物馆所做的似乎也有相似的价值。你们的收藏取向有何异同？

梅耶：也许并没有太多的不同。我们和古董商的确有非常相似的采买渠道，但我们所购买的藏品往往不需要进行二次出售，因此它们中的大多数是具有一定历史遗产价值，但并不具有市场价值的物品。它们甚至可能是由价格低廉的塑料制成，但是我们需要保存它们，以便租给我们的客户。在这一点上我们与古董商非常不同。另外，他们的收藏兴趣往往是零散的，而我们则有与年代和物品功能有关的比较成体系的收藏取向。

我们的一些客户的确将我们喻为博物馆。但是，一件物品在某个年代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实用属性，以及我们常年关注的特定时期的物品种类的广度是我们更看重的，而不只是物品的审美价值。此外，一些来自16，17世纪，或是更久远年代的古董和艺术作品，比如真正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名品或是历史价值更高的物品，只能由博物馆购买。在条件允许时，我们也会像收藏家，博物馆，或是艺廊那样保存一些市价较高或是有较高审美价值的艺术作品。但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去收集一些“伪造”的作品。比如当我们需要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时，我们会购买19世纪的画家以文艺复兴精神创作的画作。它们在镜头中，特别是当处在中远景时，与真正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看起来是一样的。在电影拍摄中，美术组常常就是如此设法 “欺骗”。

ACCE：那么你们是否会和专门制作仿制品的工匠合作？

梅耶：Defrise与其他租赁公司，尤其是一些国外的租赁公司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们几乎所有的收藏品都是尽量真实的旧物，我们不做复制品。这常常是客户选择与我们合作的原因，他们需要具有真实感的东西。所以，我们宁愿选择有损坏，或是已经十分陈旧的旧物，也不买那些仿古的，或是新且干净的物品。不过，也有例外，一些古老的陶器工坊时至今日仍在营业，且仍然依古法制陶。因此我们的库存中除了已经绝迹的老陶器，也不乏这些工坊中今天仍在销售的陶器。

相反，我们与工匠另有合作。我们会定期请他们对仓库中数量庞大的藏品进行维护。而当道具被出借，在拍摄时如果有损毁，我们会请工匠来修复。实际上这在拍摄中是常有的事，并非剧组人员故意，而是出于剧情需要，或是由于脆弱物品的状况在紧张的拍摄现场不容易被大家注意到。

ACCE：你和剧组之间的合作是怎样进行的？

梅耶：我们大多数的工作是与美术组合作完成的。我不经常见到美术指导，一般是与道具师，置景设计师和美术助理等人合作。美术团队通常会在拍摄前的3、4到8个星期内进行勘景或是搭建场景，而在开拍前几个月，他们就会开始初期的筹备工作。我们就是在这时接触美术团队，通过他们了解到大概的故事，参演的演员，场景是什么样的，等等。然后我们一起根据拍摄的规模及预算，时间的长短商定和出借道具。我们仓库中的每件道具都有一个代码，一段简短的描述以及标价。剧组工作人员可以在我们的仓库中自行找到他们所需的道具，然后交给我们一份代码清单。一般来说，他们很难在租赁公司找齐所有他们想要的道具。这时他们便会租下大部分，再在我们的帮助下，或是通过他们自己的渠道采买剩下的。

ACCE：在拍摄完成之后，你们将如何协调处理这些道具？

梅耶：在拍摄结束之后，剧组需要按期归还道具。如果有道具被损坏，打碎或丢失，我们则会向制片公司开具物品原值或者请工匠进行修复所需费用的发票，按价索赔。大家长期合作，彼此信任。

另外，如果大家合作愉快，他们往往与我们商量回购那些他们自己采买的道具。对我们来说，大部分道具在拍摄结束后的确具有回购的价值，这也有助于以较低的价格增加我们的收藏，促使我们自身的可持续发展。如果是那些长达几季的系列剧的道具，剧组则会自己妥善保存。

ACCE：如今剧组购置道具的途径已经多样化，比如相对便宜的电商平台或是二手交易网站。CG技术和ai图像生成技术在近几年已经发展得越来越成熟。电影制作方想要在电影制作后期往画面上添加一件道具绝非难事，并且在影像效果上不输实物，对于剧组来说还可以压缩一定成本。在法国电影行业成本相较于疫情前大幅缩水，年代剧制作减少的环境下，你认为互联网和新技术的发展对Defrise会造成怎样的冲击？

梅耶：我认为情况恰恰相反。法国电影行业投资总体而言的确不及疫情前，但是一直在稳步回升。现在，也许年代剧所占的市场份额有缩减，但是与10年前相比，我们还是能看到更多的时代剧集和电影。时代剧在法国电影行业中仍是不可忽视的一股潮流，他们仍然有着稳定的观众群体，因此仍能聚合大量的投资。

在制作方面，如今的拍摄中往往是特效、新技术和真实场景相结合，缺一不可，而并不是互相取代的关系。在年代剧中，对大多数演员来说，与物体的真实接触非常重要，这避免了完全虚拟的世界对他们的表演造成阻碍。对租赁公司来说，这并不损害我们的业务，而是提供了合作机会。比如Defrise为最近在法国上映的年代电影《三个火枪手》提供了相当多的道具，同时制作方也大量使用了特效。

此外，新技术，尤其是数字技术极大地便利了我们管理和在网页及应用程序上展示我们的藏品，也方便了客户在线挑选。Defrise目前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对整个库存进行数字化。我们建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预计将在未来3、4年的时间内拍摄所有库存藏品的照片，并将它们放在网上。我们已经完成了大约25-30%的数字化工作。

ACCE：但是似乎道具租赁这个行业的确呈现颓势。我们了解到，一些有名的道具仓库，比如曾经与Defrise为邻的Régifilm，和位于93省的大型仓库Locatema已经关闭。你从Defrise家族手中接过了这项独特的事业，动力是什么呢？你认为它在如今还有怎样的价值？

梅耶：在过去的10年中，我们目睹了两家主要的租赁公司，Locatema和Régifilm由于各种原因消失。电影行业也面临着危机，这使得租赁公司的处境更加艰难。然而，对我来说，这本身就不是一项能够致富的事业，而是我的激情所在。我相信，如今的租赁公司仍然有真正的潜力和未来，只要能够适应数字世界。像之前提到的，Defrise就正在开发一个在线预订网站。另一方面，保存这些古老的，具有文化遗产价值的物品，本身就是一件有价值的事业。

ACCE：目前，Defrise团队的构成是怎样的？

梅耶：目前我们大约有十个人。我的助手Grégoire负责租赁和管理。有一个小团队致力于客户接待和咨询，另一个小团队负责库存管理和收购。他们为藏品创建代码，编辑简介，设置价格。还有一位同事负责所有的日常清洁和维护工作，他为各类银器，陶瓷等等定期进行清洁和除尘。

ACCE：电影行业中，光环往往投在导演和演员身上，你如何看待行业中的幕后工作？你是否也希望自己的工作被展示在大众面前？这是我们 “Portrait de Cinéaste “项目的目的之一。参加这个项目对你意味着什么？

梅耶：我进入这个行业并不是为了博取名声。当你与公众交谈时，你会发现一个有趣的谬误。很多观众都不知道电影中的场景从来都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多方力量合作的结果。道具租赁公司当然也是其中一员。因此，我认为让公众了解这个“魔术”背后的工作量和参与者是非常重要的。在一些影片的片尾会感谢道具租赁公司，有的甚至会细致地感谢包括道具租赁公司员工在内的所有工作人员，但并非所有人都这样做。我的一个期望就是希望这种做法更普及一些。总之，我们的幕后工作被展示到观众面前，被认可对我来说将是一种巨大的鼓舞。

ACCE：您认为自己是一个影迷吗？您本人的电影口味是怎样的？

梅耶：是的，必须喜欢电影才能做这份工作。出于对客户的尊重，我会去看Defrise参与的几乎所有的作品。当然，是以一个业余影迷那样的心态观影。我非常喜欢年代电影和成套的系列电影，它们是可以让你远离一切生活琐事的作品。我还非常喜欢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