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期待他撕掉“元电影”标签
“景物环境、情节出现,并不意味着戏剧性和感受经验出现。不可见之物乃是电影所追求的根本。所以又一次证明了 电影的拍摄无法完全依赖剧本的再现,它是一部电影的半成品,所要结合剧本在创作者脑海中的映射来实现拍摄。电影与其他艺术形式特别之处,往往在于它能直观而具体的带来信息,不可见之处带给观众独特而具体的体验。”
—— 魏书钧拍摄日记节选
魏书钧
WEI Shujun
2022 年 3 月 - 文/帼杰
近些年说到华语电影新导演,魏书钧已经是一个不能被忽视的名字。从短片《延边少年》开始,年年作品入围戛纳电影节,两部长片在平遥电影节上大放异彩。处女作《野马分鬃》已于去年底正式上映,新片《白鹤亮翅》虽然还未官宣,但前日魏书钧晒出了和易烊千玺合照,再次引起了影迷和粉丝的讨论关注。
“野马分鬃”和“白鹤亮翅”分别是太极拳套路里的第一式和第二式,如果看片名的选定,会以为魏书钧要拍一整个系列。但其实在《野马分鬃》和《白鹤亮翅》之间,魏书钧还拍了一部《永安镇故事集》,这部同样入围戛纳正式单元的作品,是一次有些疯狂的、不可复制的创作。尽管这仍是一部关于“电影”的电影,未能剥离一直以来在魏书钧身上的“元电影”标签,但已经能看到导演从自己的人生经历、生活圈子跳出来的尝试。
关于冒险
中国有29个叫“永安”的地方,《永安镇故事集》里的“永安”,跟它们完全没有关系。这个寄托着中国人对美好寓意眷恋的地名,是电影里虚构出的一个寡淡、老旧、封闭的,“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南方小镇。
剧组驻地饭馆老板娘小顾(黄米依饰),是一个哺乳期的年轻母亲。白天夜里要照顾生意和年幼的孩子,丈夫是个用开夜班车的方式逃避育儿责任、在家庭生活中缺失的懦夫,公婆不是指摘她带孩子,就是嫌弃她化妆打扮“不务正业”。“永安镇”剧组的到来让她生活生出涟漪,生出不切实际的期望,直到影片正牌女主到来,一切回到原点。
“永安镇”剧组的女主角(杨子姗饰)就是本地人,走出小镇十多年,成为家喻户晓的女明星,然后带着事业瓶颈和寻找初心的目的回到家乡。而这种想回归创作的本质,追求过去时光的美好愿望,最终也事与愿违。
离“永安镇”剧组开机日子越来越近,导演和编剧却迟迟对剧本达不成共识,一个拥有“说唱”灵魂的导演和一个执拗的编剧,每个人都从自己的人生经验和价值观出发,结果就是剧本拧巴,最后不得不全盘推翻。
《永安镇故事集》由“独自等待”“看起来很美”“冥王星时刻”这三个故事构成,而最后一个故事,正是魏书钧剧组筹备这部戏时的真实经历。在全部准备工作到位,整个剧组驻扎拍摄地筹备了17天之后。魏书钧和编剧康春雷调整修改剧本的过程越来越不顺。康春雷原来文学性很强的文本,与魏书钧的工作习惯完全不搭,对于魏书钧这样创作习惯是把剧本里文学化部分具像的导演来说,连一个村子一户人家晚上几点熄灯这些细节都需要具体化,可是越写实这些细节,魏书钧越发现属于编剧带来的美感的部分越来越在削弱。两人越工作越混乱,越努力越糟糕。两个疲惫的创作者走入死胡同,魏书钧给康春雷撂下狠话“这个作品我也很重视,我们可以摔死,可以作死,可以从悬崖上跳下去,但咱不能在屋里憋死。” 对魏书钧来说,拍一个很保守的东西,保守的完成它,最后这个东西很差,那还不如不做。
然后,编剧康春雷就给出了一个“作死”的方案,推翻原剧本,完全重来。他给魏书钧讲了影片里的第一个“老板娘的故事”,这种在之前筹备基础上,完全跳出来的一个维度,大大刺激了魏书钧,接着康春雷第一个故事的人物线,第二个关于“女明星”的故事顺理成章出来了,然后就是把这段创作经历再现的第三段故事。7天时间,两人在几乎谁都没打招呼的情况下,在开机最后时刻完成了一个全新的剧本,《永安镇故事集》就这样开机了。
这是一个很有勇气的作品,因为其创作方法的不可复制性。资方和制片人的信任支持,全剧组各工种工作人员的努力,缺一环我们都看不到现在的《永安镇故事集》。在越来越工业化的电影市场,这样冒险的创作方式会造成一些创作上的不完美,但另一方面带来一种生机勃勃的活力,创作的些许瑕疵恰好与文本碰撞出原始的、属于电影的魅力。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创作体验,但这种体验魏书钧再也不想经历。这种创作上的任性疯狂,意味着剧组各部门巨大的工作挑战,美术、演员选角这些部门的工作等于白干,辛辛苦苦做的气氛图,成为新电影里的背景道具,已经签约的著名演员,因为不再符合新剧本人物,一个个去解释解约。一边是愧疚的心情,另一边魏书钧和康春雷还有一种被逼上梁山的兴奋,“我觉得就跟你要接触一段恋情一样,你明明知道它已经绝对不会有结果的时候,可能短痛来得比较重要,它比长久的那种伤害还是要小一些”。魏书钧这样来形容他放弃原剧本的感受。
关于舒适圈
尽管把故事全盘推翻,但影片仍延续了康春雷原剧本的主题——人是很难摆脱生活的惯性的。在剧中,以为自己接近剧组因而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目标的小顾;以为自己可以寻回初心寻求安慰的女明星,以及从自己各自生活经验立场出发的导演和编剧最终没沟通出新的剧本……每个故事,皆展示了很难走出惯性生活的人们。
魏书钧也在尝试走出他的创作惯性。在接受的大大小小采访里,他总被问到“元电影”的问题。《野马分鬃》主人公身上就带着魏书钧自己的影子,从本科专业到拍摄场景都是导演和身边人的生活。当初接康春雷的剧本,是因为它和魏书钧自己的风格完全不一样,然而《永安镇故事集》还是戏剧性的回到了电影圈子里。那些驾轻就熟的手段,那些对剧组生活和创作过程的还原,那些由圈里人扮演的让人会心一笑的角色,在认可魏书钧对生活的洞察和表达力同时,也让人观望,离开熟悉的生活和职业环境,魏书钧能不能讲好故事?
其实从《延边少年》到《野马分鬃》,魏书钧已经在慢慢离开自己的舒适圈,跨出“少年”“成长”阶段,从更丰富的维度展现他对生活和电影的理解。在这次的三段故事里前两个女性视角的故事,是完全超出导演自己生活体验范围的。
一个北京长大的大男孩儿,完全没有小镇生活的经验,魏书钧自己也觉得去拍出一个让大家愿意相信的小镇女性角色是有难度的。“但是我后来想这个问题,我觉得人物之所以让观众确信,取决于他和环境的关系是否是准确的,更取决于这个人我们给他描摹的心理状况是不是全面,是不是妥当,我觉得只要是这些东西如果能抓准了,其实其他方面都是可以完善的。”生活和角色的异化反而给魏书钧带来一种能够激发创作欲望的吸引力。
所以尽管《永安镇故事集》的第三部分又回到了他熟悉的圈子中,但已经看到魏书钧在有意的拓展感知和表达的边界。看看还未公映的新片《白鹤亮翅》的阵容:王景春、易烊千玺、梁龙……去掉“元电影”标签的魏书钧很值得拭目以待。
关于可能性
很多电影人都是科班出身,但不是每个导演都愿意拍自己的生活职业圈子。魏书钧的“元电影”标签,除了跟他科班出身有关系,可能与从小在环境里的耳濡目染也分不开。
很多人不知道,这个热爱说唱的年轻导演其实是童星出身,早早就主演过电视剧,从小在剧组摸爬滚打。小时候的魏书钧觉得拍戏有意思,可能仅仅因为小小年纪就被别人叫“老师”。对那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剧组生活肯定比学校生活更丰富。尽管谈不上就此爱上了电影,但愉快的拍摄经历还是给魏书钧留下好的印象。等到高中毕业思考自己的未来时,这便成了接近电影的契机。
对魏书钧影响更大的,自然是第一次入围戛纳电影节并获奖的经历。
2018年《延边少年》在戛纳拿到短片主竞赛特别提及奖,随着荣誉而来的是业内大量关注。对魏书钧来说,这意味着一个新人导演被更多人知道,与合作方有了相对更平等对话谈判的可能。这也正是大多数创作者期待在国际重要电影节获得肯定的原因,有了作品,就省去了介绍自己介绍能力,介绍自己的想法和创意,反反复复与资方沟通的成本,会有人想办法找上门,寻求合作。
魏书钧并不回避自己在这上面得到的好处,也坦然面对市场的现实。对于他来说,这是好事。《延边少年》去了七十多个电影节,魏书钧亲自跑了二十多个,这个过程让他见到世界上最先锋的电影人在创作什么样的东西,在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创作,以及在一个什么样的语境创作,这些丰富直观的历程或许比奖项本身更让魏书钧有感触。他曾感慨地说,“如果把戛纳主竞赛的剧本交给现在我们流行的所有大公司去看,怎么可能能通过?”
这段经历让魏书钧看到了更多可能性,“人家把它做出来做得很好,那么说明我们从创作初期的时候就不应该给自己加框架,我们要真诚的面对这个事,我觉得这是去电影节之后,我才意识到很清楚的一个东西。”
“元电影”的并不是一个负面标签,它是魏书钧前几部作品给观众的直观感受。但是撕下这个标签一定不是坏事,它会让我们在这位年轻导演身上,也看到更多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