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热爱表演让人焦虑
写作能缓解它
吴可熙
WU Kexi
2019 年 6 月 12 日 - 文/帼杰
本文首发于《北京青年报》
缅甸籍台湾导演赵德胤是近些年颇受关注的亚洲电影人,从短片、纪录片一直到剧情长片,一直有自己的创作语境,镜头聚焦东南亚华人身份焦虑和底层生活的赵德胤突然拍了一部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剧情片,很让人意外。可当获悉这部看起来非常“不赵德胤”的《灼人秘密》,其编剧是一直以来与导演合作的女演员吴可熙时,似乎就没那么意外了。这套在赵德胤参加金马电影学院时就聚集起来的班底曾一起在摸索中成长,如今他们期望在拓展创作边界的过程里,延续自己对电影的热爱。
影片首映后我和吴可熙约了采访。地点在剧组戛纳的住处,见面时她刚从“戛纳电影基石”组织的编剧大师班给年轻电影人做完分享,却忘记带公寓的钥匙。为了不耽误后面媒体的采访时间,我们坐在戛纳的马路牙子上,把外套随便往地上一铺,就那么聊了起来。
这个时候的吴可熙,不是《再见瓦城》里灰头土脸的偷渡客莲青,也不是《灼人秘密》里光鲜亮丽的小明星Nina她穿着得体的礼服,却丝毫不介意地坐在人来车往的路边,跟我讲起一个从跳街舞到演舞台剧,从当群演到拍短片的女演员,因为太热爱表演,太怕等不到自己爱的角色,于是无所畏惧地拿起笔,顶着压力与批评,为自己挣一份可能的故事。
为什么开始写剧本?
—— 我怕永远等不来一个我热爱的角色
很多人都把“写东西”挂在嘴边,但从想写,到动笔写,写出来,再拍成电影,最后还能幸运地走上戛纳红毯,并不是一件说说就能做到的事。
关于为什么开始写剧本,我以为得到的回答会是“想要尝试不同挑战”之类的漂亮话,没想到听到的,是一个女演员追求梦想过程中的挣扎与心酸。
因为与赵德胤导演从很早就开始了合作,所以当这位年轻的缅甸导演一步步被国际电影圈认知,吴可熙也随着《再见瓦城》的威尼斯之行,第一次踏上国际舞台。但是由于《再见瓦城》导演花了很大心思让自己的演员成为片中的人物,而包括吴可熙在内的主演也硬生生地用了一年时间去体验生活,把自己从语言到肢体行为,甚至飘忽的眼神这种小细节都变得与当地人无异,所以影片获得关注之后,所有人都把这个女演员当成了导演从路边找来的素人,有其他电影项目时,根本没人想到她。
吴可熙花了一些时间来澄清,可是新的工作邀约也依然是东南亚帮佣等非常相似的角色,“总之就是又穷又黑”。
这样的经历她不只有一次,后来接到《血观音》里棠宁的角色,让很多人对她的表演印象深刻,于是后面找来的工作又全部都变成了“蛇蝎美人”,伴随着大尺度的情欲戏。
“这不是我喜欢戏剧或表演的初衷,我希望挑战自己,希望有一个不同的角色”,不想重复自己的吴可熙拒绝了其中的大部分邀约,这意味着,在《冰毒》《再见瓦城》《血观音》这几部电影之间,都有至少一年的间隔期,是完全没有工作的。
这段时间做什么呢?给杂志写写专栏,经历漫长的低潮期,承受所谓“演员的等待”。
吴可熙其实从小的生长环境不错,所有的苦都是在一门心思爱上表演之后受的。台北租一间小公寓,最多的时候每天跑十几个试镜。没工作的时候就看大量电影,被那些作品启发、感动、兴奋,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可以和那些喜欢的导演合作。
失业没有工作的压力转变成长久的焦虑,在反复的自我怀疑之后,她还是确认自己是真的热爱电影,很热爱。“我真的很想出演那些我喜欢的角色,和我喜欢的导演合作,但是那个机会如果一直等不到呢?”吴可熙知道这样的机会其实很难等到,“有没有可能?你一直在幻想和等待别人来写一个你热爱的角色,有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写。然后就突然觉得那我何不自己开始来创造一些东西。”
没有想过要拍成电影,也没有想过要自己出演,吴可熙就这样拿起了笔,成为一个从没有经过文字训练的写作者。当街舞舞者的经历、演舞台剧的经历、当群演的经历,还有在那些年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成为她的灵感和素材,因此有了第一个“群演的梦想”的本子。
怎样写剧本?
—— 所有的过往都是养分,所有的学习都是灵感
吴可熙曾经当群演,角色是帮男主角开门,讲了整整一天“欢迎光临”。那时候的吴可熙不懂表演,因为根本没有调度的概念而撞到摄影师,被破口大骂。那时候的吴可熙不懂编剧,连剧本格式都要从头学起。直到今天她也一直在说自己不懂表演,不懂编剧,在慢慢学习,但她的确已经带着自己编剧、主演的作品,站上了戛纳的舞台。
机会从来不是从天而降的。
在每天工作12个小时赚800台币的临时演员生涯里,吴可熙就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在别的临时演员聊天抽烟的时候,她认真观察拍摄现场。在发现导演需要临演的时候第一个出现在导演面前,“如果分到台词,你今天领的费用就不是800,就变成1500。”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在台北中产家庭出身的女孩儿的生活。政治大学土耳其文学的学历本可以让她找个轻松的文职工作,做个生活舒适的台北女孩儿,吴可熙却像活在《喜剧之王》里,跟自己较劲。“梁朝伟也是从临时演员做起的,如果他们也是这样做得到,我也想试试看。”她说。
从当临时演员,到投履历演短片、演学生作业、拍广告,吴可熙就是在此期间偶然认识了赵德胤,还有一帮那个时候就互相扶持的伙伴。吴可熙形容赵德胤,用了“安全”这个词,“开始合作就很有趣,他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
但我们都可以想象,一个单打独斗闯荡演艺圈的女孩,她遇到的很多人不会是这样的。
当临演的时候,她接过一个麻将桌游广告,为成为四个主演之一而兴奋。为了表现得更好,她向导演请教拍摄景别,却被无情嘲笑,接下来的过程更成为她很久无法释怀的糟糕经历。
“后来导演说他突然有灵感,要帮我加一场戏,然后他开始大声跟所有的剧组人员说,你们现在谁身上有一千元钞票全部拿出来给我”。这堆钞票被捻成扇形,扇在了吴可熙脸上。“他说他的概念跟想法是因为玩麻将,你赢钱了,你和牌了,你被钱打了,所以你很爽。”男演员演不下去,导演就把钞票抢过去,狠狠甩在吴可熙脸上,“你看我给你示范一下,用这个力度打”……这段导演的“临时灵感”当然没有出现在最后的正片中。
在经历过很多年很多事之后,吴可熙再次提起当年受到的羞辱,眼泪仍快要飙出眼眶,“我只是因为喜欢表演,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此刻会坐在这里被你……”吴可熙哽咽了一会,说了一个词,“胯下之辱”。于是在《灼人秘密》里就有了那段被扇巴掌的情绪爆发,和面试扮狗的桥段。
关于写作,还有一个契机。在失业期间,吴可熙接不到任何演戏工作,除了上很多表演课加强自己,她还给台湾的时尚杂志写专栏。其实也不需要什么文笔,就是旅行时尚方面的流水账,再配上美美的图片,加一个心灵鸡汤般的结尾,一篇专栏文章可以赚一千多台币。
写了一段时间之后,她觉得这不是她想写的东西,也实在没有那么多旅行和时尚的经历,于是就开始编故事,想以前发生过的事儿,套用在文章里。结果这个过程,让她发现了自己写东西里开始有一点镜头感。“写的时候很痛苦,压力大写不出来,但是想到某个合适的剧情,又觉得无比快乐。”这是吴可熙第一次体会到写东西的那种感觉。
2017年好莱坞爆出制片人丑闻,那段时间吴可熙疯狂浏览采访,在大量新闻报道里看到了不同女演员的命运,手里一直存着的那个“女临演的梦想”的剧本,突然有了更丰富和更有社会性的方向。
吴可熙意识到,一个小小的广告拍摄所受到的羞辱,都能让她连续很久做噩梦,白天做事情晃神回到噩梦般的拍摄现场。那么那些经历过更严重伤害的人,突然在十年后自杀,是不是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一再重复经历着那些无法释怀的痛苦?
一个全新的架构和想法形成后,吴可熙只用了两个礼拜就写出了第一版《灼人秘密》。
那段时间被吴可熙形容为“疯狂”,每天强迫自己写作八到十小时,没有灵感也要写。家里乱七八糟,洗头洗澡都被她划分为“会浪费精神跟体力的事情”,十天才洗一次头。那段时间她没办法接任何工作,也不想跟任何人交谈。写不出东西很烦很痛苦,但比这更强大的是一种欲望“我已经启动了,我已经写了20场,一定要把它写完。”精神撑不下去了倒头就睡,睡梦中朦朦胧胧有了灵感,就爬起来记录下。影片里那只小狗“奥斯卡”就是这么来的。
两个礼拜疯狂创作的兴奋期过去后,吴可熙才小心翼翼的,想找一个让自己有“安全感”的同行帮忙看看,于是剧本自然到了合作过多次的赵德胤手上。“在所有的拍摄经验里面,不管发生怎么样的事,他(赵德胤)都不会对我们凶,他都比较鼓励人。”
“他觉得就是这个剧本很有力量,很原创,当然在写作技巧上面就是很普通,而且甚至不太好。但是他觉得里面有很多东西很生猛。”她说。之后,赵德胤主动提出要做这个剧本的导演。
从演员到编剧,下一步是导演?
—— 不,我最爱的还是表演
一班旧班底搭建起来,有了这部《灼人秘密》。影片里戏中戏的部分,演员全部都是真实的剧组工作人员,连赵德胤导演都躲在监视器角落里暗戳戳地出了一下镜。
在第一次编剧的影片就成功入围戛纳“一种关注”竞赛单元后,很多人问吴可熙是否会尝试电影行业的其他角色,比如导演。对此,吴可熙非常清醒,“我最爱的还是表演。”她说,她还会继续写剧本,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她热爱表演,但是太过强大的热爱让她焦虑,而写作能缓解这种焦虑。至于在编剧方面挑战一些其他题材或者成为导演,吴可熙很坦然地说:“很多人问过我,但我觉得我现阶段没有这个能力。”
她当然知道这部电影的不足,对自己的表演,她说自己尽力了。对整个结果,却一连用了两个“非常”,“非常满意,非常感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身上带着那种对一件事情渴望、热爱,愿意搭上全部意志力,破釜沉舟的力量。y